哀伤的时间久了,就是悲伤。悲伤是哀伤的加长版。
一想到李清照,就想到悲伤。李清照留下的好词,多数关于悲伤。
上中学时,老师让背诵李清照的《声声慢·寻寻觅觅》,让我们体会其中的悲苦。我们却体会不到,没有什么感觉,如果有感觉,只是觉得一遍一遍背诵课文的感觉是悲苦的。
伤春。秋雨。冷风。*叶。*昏。楼空。凄惨。凋零。飘零。醉酒。孤苦。悲愁。幽怨。泪流。肠断。李清照。
悲伤,常被视作不刚强。悲伤,不入大雅之堂。悲伤,有点儿在人前抬不起头。有意回避悲伤,是否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?
作家迟子建在《悲伤和苦难之上,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》一文开头第一句话就说:“哈尔滨对于我来说,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。”多么悲伤的开头啊。迟子建的写作都建立在感伤的情调之下,感伤的拉长,就是哀伤,哀伤再久,就是悲伤。她说:“忧伤是黎明前的短暂黑暗,哀伤则是夕阳西下后漫长的黑暗。”她笔下的哀伤,则是我笔下的悲伤。《是谁扼杀了哀愁》一文为哀愁正了名。列宾的《伏尔加河纤夫》、柴可夫斯基的《悲怆交响曲》、艾托马托夫的《白轮船》、屠格涅夫的《白净草原》、阿斯塔菲耶夫的《鱼王》等等俄罗斯作品中,都流淌着人类壮阔辽远的悲伤旋律。
迟子建在小说《世界上所有的夜晚》中说:“一个伤痛的人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幸福的,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风景前故作坚强,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。”在熟悉的人和风景面前,你不能悲伤,那是多么悲伤啊。你要到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流泪,那是多么悲伤啊。
塞尔维亚人的文学中,满是战争废墟记忆的悲伤。年,南斯拉夫作家伊沃·安德里奇的小说《德里纳河上的桥》,即一部关于南斯拉夫年悲伤历史的书写。
年,南斯拉夫电影《桥》,讲述了一群南斯拉夫游击队员炸掉纳粹德*撤退必经之桥的悲伤故事。其中的插曲引用了意大利歌曲《啊,朋友再见》,被国人影迷熟记。“那一天早晨,从梦中醒来,啊朋友再见吧,再见吧,再见吧!一天早晨,从梦中醒来,侵略者闯进我家乡......你一定把我来埋葬......把我埋在,高高的山岗......他为自由献出生命”,歌唱豪放壮阔,视死如归,英雄主义,但这些元素都生长在战争的悲伤土壤之中。
年,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·库斯图里卡导演的电影《地下》,用荒诞喜剧的手法描绘了南斯拉夫五十五年的革命悲伤历史。什么叫革命,什么叫朋友,什么叫同志,什么叫爱情,什么叫*治,什么叫狂欢,什么叫虚伪,什么叫消逝,什么叫分裂,什么叫荒诞,什么叫孤独,什么叫悲伤,都谈到了。那是一部细思极悲的电影。
如今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已经分成六个国际法主体(塞尔维亚、克罗地亚、斯洛文尼亚、波黑、黑山、马其顿)。科索沃也从塞尔维亚脱离而独立,但尚未得到国家普遍承认。国家分分合合之间隐藏的无尽悲伤只有南斯拉夫人自己知道。
新冠疫情暴发以来,身处其中、被迫隔离、吃喝发愁、治疗不便、遭遇困苦的普通人,内心一定是长久悲伤的。只是,那种悲伤不能轻易被外人看到,其中的伤口只能靠周围人互相舔愈。
悲伤仅仅来自战争、瘟疫、别离、饥饿、压迫、困难、痛苦、意外吗?悲伤也可以来自快乐名气财产,也可以来自不自知不自强,也可以来自傲慢与偏见。
夜深人静,扪心一想,悲伤就来,那悲伤是真实自然的。虚伪的悲伤,常被称作“鳄鱼的眼泪”,在生活中也常能看到。
如何对待悲伤?自古以来,方法途径,不胜枚举。
悲极厌世,别径奇途。悲伤到了极点,厌弃人世,有人选择自杀了断,日本文学界常有这样的人,芥川龙之介、太宰治、川端康成等人都是这样。村上春树小说《挪威的森林》里的女主角直子最后也是选择了自杀。有人选择当隐士,保存性命。秦朝末年,苏州太湖甪里先生周术,河南商丘东园公唐秉,湖北通城绮里季吴实,浙江宁波夏*公崔广。如今仍有不少人在终南山、天山、昆仑山、长白山、武夷山等地隐居。
正视悲伤,大有径庭。迟子建的作品,正视悲伤,如若没有悲伤,就没有她的文学书写。写最底层的人,写最脆弱的心,写最流泪的眼,写悲伤命运的操弄,读起来却有一种悲而能强的力量。芬兰音乐家西贝柳斯在《芬兰颂》里就有正视悲伤的阳刚旋律。
转悲为喜,独辟蹊径。余华的《兄弟》末尾,主人公之一宋钢卧轨自杀,那是一种转悲为喜的选择。宋钢出外打工,钱没挣到,又遭爱人抛弃,理解不了红尘颠倒,只能以自己善良地离世作为最终的理想结局。余华写的是悲剧,却给我们带来悲伤中的善良种子:社会、周围人对我再不公,我也不选择作恶。《活着》里的福贵、家珍也是这样的人。美国民歌《老黑奴》里唱的老黑奴也是这样的人:“......为何哭泣,如今我不应忧伤,为何叹息,朋友不能重相见?为何悲痛,亲人去世已多年。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,我来了,我来了,我已年老背又弯,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......”。意大利电影《美丽人生》则用喜剧的方式讲述了纳粹集中营残害犹太人的悲剧,看完令人泪目。
转悲为慈,道而不径。佛经中称地藏菩萨受释迦牟尼佛嘱咐,在释迦既灭、弥勒未生之前,自誓必尽度六道众生,拯救诸苦,始愿成佛。苦海无边,地藏菩萨愿以“我不下地狱,谁下地狱”之心作出牺牲,普度众生,真是一种转悲为慈的厚重德愿。
悲欣交集,曲径通幽。李叔同出家之后,法名弘一,后人尊称弘一法师。弘一法师圆寂前,写下“悲欣交集”四字,对生命、对红尘、对佛法、对后人都有了交代。世间万事万物,用人的眼睛去看,有悲有欣,无悲无欣,既悲观慈悲,又欣然接受,一切化为一朵飘走的云。偶尔,能从贝多芬《欢乐颂》里听出悲欣交集的幽微感觉。如今的德国年轻人唱着南斯拉夫电影《桥》里的插曲《啊,朋友再见》,听起来真是悲欣交集。
悲观远视,羊肠小径。九十八岁高龄的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,对于她老师顾随先生所说的“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,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”,真是用一生的诗词写作、研究、讲解,找到了一条知行合一的羊肠小径。事业有限,人生有限,追求而不执着,乃是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。出生入死,不过几十年上百年,纵然千万种外物加身,还是要消失,地球有一天也要消失,此乃悲观,悲观到最远处的消失,但人之为人,还是要努力活出人的味道来,努力活出人的慈悲心来。
有时,能从贝多芬《命运交响曲》里听到音乐家的慈悲心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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