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国卢尔德圣母洞窟
编者按:本文原刊载《世界宗教研究》年第5期,现经鞠熙教授授权,在本专栏中刊出,以飨学林。地球上为何有些地方被认为是神圣的?他们或被看作神灵居住之所,或被认为是能与上天沟通的地方,或被视为人类或文化起源之处。当我们试图解释这些圣地的意义时,必然会需要回答:圣地的“神圣性”是什么,它从何而来?
人类学一直试图回答什么是“神圣性”的问题,迪尔凯姆(mileDurkheim)将“神圣性”视为社会集体意识的结果,这在今天被认为是过于物质化的解释,忽视了个体经验的层面。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,象征有效性(lefficacitsymbolique)确保了仪式程序与神话意义的协同一致,它来自于人类共有的心理基础,并遵循同样的法则和结构,正是它使仪式合理并有效,这与具体的集体行动无关[1]。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对象征思维方式的机制,以及这种机制如何产生了“神圣性”提出了各种假说,法国当代宗教人类学家让-皮埃尔阿尔伯特(Jean-PierreAlbert)吸收心理学家唐斯培尔贝尔(DanSperber)的观点后提出,神圣感的产生有其认知上的原因:人类对“奇异”(anomalie)经验的感知,催生出了象征性的思维。然而“神圣”能成为社会群体中的共识,还要考虑人类心理、认识论和政治实践三方面中如何产生了“超越价值”[2]。仅就圣地研究而言,也许我们能回避如“宗教”本身一般复杂的“神圣”的定义,但问题也似乎并没有变得简单:在连续的空间和几乎无垠的世界中,为什么人们设置了无数坐标系,将一些地点和其他地点以“神圣”的名义区分开来?这些坐标系的设置标准是什么?人们如何认可并接受它们?它们永远并普遍存在吗?即使我们只想回答一个小小的,诸如“为什么这座山被人们认为是‘圣山’”这样的问题,上述疑问也常常萦绕着我们,挥之不去。
本文并不尝试对上述问题给出明确的答案。本文只将法国人类学在圣地研究方面的成果总结为几个方向,综合分析他们之间的论辩、争论和共识。我是带着北京研究的问题接触到法国圣地研究的,在吸收法国人类学的知识时,必然带有自己的预设视野和视角方向,手里捧着法文的文章,心里却常想的是北京圣地的问题。因此,在文章中,我也试图回顾并重新审视北京的圣地研究,尤其是近二十年来关于妙峰山进香的讨论。
总的来说,圣地之“圣”何来的问题可以归结为三个讨论方向:1、圣地的神圣性存在于社会仪式和集体意识之中;2、其神圣性来自于自然或景观自身;3、其神圣性的建构是历史过程,而不是先验性的普遍存在。这些讨论的起点,当然还要从迪尔凯姆的“社会”和“仪式”概念说起。
一、社会和仪式
圣地概念的第一个层面,是围绕此地点,存在着一系列包含信仰的实践活动,即是说,仪式是圣地之圣的首要证据。迪尔凯姆甚至更进一步的认为:正是集体仪式创造了神圣。对迪尔凯姆来说,“神圣”有两方面的性质:它是集体意识和仪式的产物,即社会创造了宗教;同时,创造宗教对于社会而言不是额外的工作,而是社会存在本身的要求,因此“神圣”或“神圣性”,也像社会本身一样先验、普遍和稳定。
迪尔凯姆认为,人类的神圣体验来自于社会的共同行动,在集体仪式中,人们感觉到失去了自我,被不可抗拒的社会力所控制,而周围的环境也产生了变形,“为了说明他所获得的这种特殊印象,他就会认为自己最直接地接触到的食物具有其未曾拥有的特性,这些特性便是日常经验对象所不具备的不同寻常的力量和品质。简言之,在凡俗生活所经历的现实世界之上,他又设置了另一个世界”,即创造了“神圣”[3]。对于迪尔凯姆而言,是社会关系本身,和整体性的“集体意识”共同创造出了“神圣”这一概念和范畴。而因为社会关系在不同领域中也不会有本质的的区别,它所产生的范畴,就是最普遍的观念,对所有实际存在的事物都适用[4],故社会性的概念和范畴“既是相对不变的,同时也是普遍的,或者至少可以成为普遍的”[5]。“神圣”正是这样的概念,它与“世俗”这一概念一起,构成了所有宗教的基本特征。“无论何时何地,神圣事物与凡俗事物都被人们看作是互不相同的两大类别,就好比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”[6]。
迪尔凯姆的观点自它产生之日起就不断受到挑战。一方面,研究者从行动者的经验和感知出发,讨论所谓“社会整体”和“集体意识”是否真的存在,它们又是否真的塑造了一个和世俗世界截然分开的神圣世界,例如,伊丽莎贝特克拉维依(lisabethClaverie)在其《圣母战争》一书中,就将宗教朝圣视为一种情感体验,而不全是迪尔凯姆所说的“社会事实”(lefaitsocial)。另一方面,在福柯(MichelFoucault)的《词与物》之后,我们不再相信先验主体——“人”的永恒存在,“神圣性”的普遍存在当然也受到质疑,历史学家们更倾向于将圣地之神圣性的建构看作一种历史过程,其研究内容在本文后面将进一步说明。这里主要谈论第一方面的意见。
年6月,在前南斯拉夫(今波黑地区)的村子默主哥耶附近的小山丘上,几个克罗地亚族年轻人看见圣母向她们显灵。从此,圣母每晚6点40准时“出现”,只是显灵地点由山丘改到了教堂内。这一奇迹每年吸引数万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,到这里寻找另一个世界的体验和启示。伊丽莎贝特克拉维依从年到年,一直跟随法国朝圣者来到这里,在《圣母之战》中,她对朝圣者的朝圣经历、圣地所处的政治环境,以及圣母本身“身份”的历史都做了分析。通过描述朝圣的过程,她发现在这个圣地村庄的空间中,两种意义上的村庄:作为宗教、经济和政治复杂混合体的“默主哥耶”和经验意义上的默主哥耶(前者是精神中构建的,而后者是具体感知的),始终在不断互相混淆、交叠中,虽然有时也能区别开来,但无论是居民还是朝圣者,都在不断地同时调动和使用这两种资源,神圣和世俗的对立虽然存在,但这个圣地村庄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[7]。朝圣者在最初离开原有居住地时,确实将默主哥耶想象成神圣所在的另一个世界,与自己的原有世界相对。但是一点一点的,他们也将原来世界的情感、事物和价值观等带入这个新的世界,并从未忘记审视和批评圣地中发生的一切。如果说朝圣是一个连续性的、不断变动的过程,那么对于朝圣者群体而言,圣地都始终是神圣与世俗并存的空间,它有“神圣性”(sacralit),但不等于“神圣”(lesacr)。
更重要的是,伊丽莎贝特克拉维依也对社会仪式和集体意识提出了质疑。在这个民族矛盾剧烈、社会动乱不断的地方,各种不同身份的人,本地居民、当地教士、教会专家、国家机器的代表者、记者,乃至国外形形色色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