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首自己的成长经历,斯拉沃热·齐泽克有时会想,如果人生中的一些重要事件没有发生,自己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?
在斯洛文尼亚首都卢布尔雅那,几乎没有人不认识齐泽克。这个72岁的老人,或许是整个斯洛文尼亚最出名的人。在首都街头,见过齐泽克的人都会提起这个表达欲旺盛的哲学家。只要在有人的场合,齐泽克就会风格狂肆,旁征博引,宏大论述,令人眩晕。说话时,他总是滔滔不绝,肢体动作难以自控。
哲学家往往像是安静的匠人,醉心于修筑自己的概念宫殿,抽象的表述、繁密的论证是技法,也是修行,在纯粹的思辨中获得不足与外人道的快乐。由于齐泽克一直以来非常活跃的公共言说,人们常常忘记他其实也是这样的哲学家。对哲学家而言,公共言说虽是责任,但也是险途,常常可能招致误解,还会被认为“夸夸其谈”,为同行所轻视。
齐泽克没有这些顾忌,也没有沉湎于纯粹哲学思考的快乐中,而是经常忍不住要关心这个世界,在纯哲学研究之余,“花很少的时间”洋洋洒洒写一篇对时局的分析或是对某部电影或美剧的评论。
齐泽克成长于前南斯拉夫时代,这样的特殊经历,带给了他有别于英美,也不同于东欧知识分子的问题意识。他认为自己是左翼的同路人,但是也时不时发出“挑衅”,以“怀疑主义的、残暴的”方式向左翼提出质疑,目的是为了讨论真问题,同时也锤炼自己的同盟:如果可以招架齐泽克的三板斧,那么面对带有恶意的敌人也能够做到沉着冷静。
回首自己的成长经历,齐泽克有时会想,如果人生中的一些重要事件没有发生,自己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?
他曾讲起毛姆笔下的故事:有一位教堂司事在某个教堂里工作了二十年,生活很贫苦。有一天,一位牧师发现他其实不认字,就把他解雇了。此人非常愤怒,但也没办法,在回家的路上,他想去买包烟。这一天他才注意到,一路都找不到烟草店,所以拿出积蓄开了一家,之后经营成功,没几年,他发财了。有一天他去银行存钱,经理发现他大字不识一个,于是惊呼,“你赚了那么多钱,却不会读也不会写?我的天,如果你会读会写,现在会成个什么样啊?”此人回答道:“那样的话我还是教堂里的穷司事。”
齐泽克想过,如果求学阶段没有遇到来自当局的压力,如果博士毕业后没有失业五年,自己现在或许就是卢布尔雅那大学“一个冒傻气的教授”。让他觉得讽刺的是,自己身上发生的“最幸运事件“,恰恰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,前南斯拉夫当局转向强硬路线之后,自己所遭遇的对待。
当经济危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侵袭前南斯拉夫时,祖国的景象令齐泽克感到难过,他看到了当权者彻底的犬儒主义。齐泽克有两位朋友在中央委员会工作,他们真诚地相信前南斯拉夫的意识形态,却因此丢了工作——对于前南斯拉夫当时的当权者来说,真正信仰共产主义的人是可疑的。
齐泽克在那时已经看到,前南斯拉夫是一个“矛盾的国家”,六个共和国之间,并没有统一的统治思想。而统治者铁托,“像是欧洲贵族:他不关心经济或艺术,他只在意两件事:国际外交和战争。”他后来意识到,或许从70年代起,前南斯拉夫就已经开始逐步走向瓦解。
虽然同样身处共产主义阵营,但齐泽克和东欧国家的知识分子接触并不多。他觉得,因为每个国家的结构不同,不存在一个统一的阵线。在捷克斯洛伐克,米兰·昆德拉的抵抗是从追求日常的快乐出发。而波兰有着更长的左派社会抗议传统,只是后来,右翼民族主义者上台了。
最近几年,席卷世界许多国家的民族主义浪潮让齐泽克感到十分担心。年左右,克罗地亚曾有两个组织在同一天呼吁示威游行,一边是工会,理由是争取更多就业、解决腐败问题;另一边是民族主义组织,理由是反对在公共设施上同时使用西里尔字母(注:克罗地亚的克族和塞族使用同一种语言,但塞族使用西里尔字母)。结果,只有一百多人参加了工会的示威,但有20万人参加了民族主义者的示威。齐泽克举出这个例子,以此来告诫人们,永远不要低估民族主义情绪的力量和暴力。
“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民族主义,民族主义激增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灾难。我们正面临着迫在眉睫的生态灾难,但民族国家对此束手无策。”齐泽克说。
在疫情开始之前,齐泽克说,当今的世界需要更多的区域合作:至少在同一个地区的各国要聚集在一起,不是侵入彼此的生活,而是共同制定一些最低标准。比如在欧洲,如果欧盟崩溃了,就会变得非常可怕,民族主义将会波涛汹涌。
这些年来,欧洲右翼的崛起,更令齐泽克感到危机似乎迫在眉睫。“今天西方世界更类似于‘一战’前的局势。”他说。这是因为,新的多极化世界正在浮现,但规则尚不清楚,所以,现在的情况甚至比双方都尊重基本规则的冷战时期更危险。
更要紧的是,欧洲人似乎正在忘记自己的历史。
作为一名左翼旗手,齐泽克如今对社会民主主义的未来已经不再乐观。从长远来看,他认为社会民主主义是不够的,“人类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是更加激进的措施”。
他提到伯尼·桑德斯。年桑德斯参选时,因为自己的左翼立场饱受争议,甚至有人说,他想要毁掉美国。但齐泽克觉得,如果用50年前欧洲的标准去衡量桑德斯的计划,可以看到后者的主张其实是“温和的社会民主制度”。齐泽克希望人们意识到,“我们必须往前走得更远,社会民主制度对于未来是不够的。但是在今天,当然是唯一选择。”
上世纪90年代初,苏东剧变之后,齐泽克本以为东欧会走向一个更自由的社会民主体系,社会主义遗产的一部分会以某种方式存活下来。即使东欧各国走向资本主义,也应该是“一个更具社会意识、更多团结互助的资本主义”。但这种情况似乎并未发生,“甚至纯粹的自由主义也没有发生,反倒是民族主义、保守主义以非常有力的方式爆发了”。
齐泽克认为,在许多选择中,东欧选择了最差的一个。从那时起,他就开始对欧洲的右翼潮流保持警惕。现在,当有人提出一个新的大解决方案时,齐泽克总是会问,“但它有什么可能的不良影响?”在他看来,这才是哲学家们的任务。
哲学家的另一个任务,则是去指出,即使非常中立的简单陈述背后都会有某种意识形态。齐泽克举例说,我们都反对种族主义,但是它在意识形态上总是经常被神秘化。在今天的西方,一提到种族主义,就会有许多人主张要宽容、相互容忍等,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中立的简单陈述。但是种族主义的问题不是宽容,因为在这种宽容的概念背后,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:我们只要相互容忍就足够了。在齐泽克看来,这并不足够——除了宽容以外,还有社会问题、剥削等需要被考虑进来。
他说,哲学家的存在,不是为了给人们带来好消息,而是以乐观的方式告诉人们坏消息。今天的哲学家,不能只为大问题提供简单的答案,要批判性地分析问题如何被提出,让人们看到什么是假问题,哪些提问方式是错误的。
齐泽克自己是这样的哲学家。他几乎会对所有人“开炮”。在特朗普当*的四年里,他对美国左派的批评尤其激烈。他说他讨厌“有着错误的理想主义且虚伪的左派人士”。他喜欢的是有现实主义的左派——有很高的理想、准备好做出艰难决定。他担心的是,如果欧洲找不到这样的左派,那么欧洲会被右翼民族主义者席卷。
在如今这样一个民粹主义高涨的时代,知识分子的位置显得格外重要。对知识分子,齐泽克继续开炮:“他们比看起来更自恋和傲慢,但同时又敏感。即使看上去似乎是骄傲的人,不害怕激怒大多数人,但他们仍然喜欢按照能够吸引大多数人的方式行事。”
有人认为,互联网的崛起让知识分子的音量变得微弱。但齐泽克对此表示谨慎。他觉得我们不应该对过去过分理想化。现在我们要做的,是保持对专业知识的信心。
思路无涯。几十年来,齐泽克在知识界与许多人有过论战。美国哲学家、语言学家乔姆斯基,或许是齐泽克最大牌的反对者。但齐泽克还是愿意以乔姆斯基为例,勉励后来的知识分子们:即使曾经被整个系统忽视,但乔姆斯基还是幸存了下来,最终让自己的声名响彻学界。
乔治·奥威尔曾说:“唯一重要的自由,是告诉人们他们不想听的事情的自由。”齐泽克认同这句话。对他来说,这才是一名知识分子应该做的。